潘國靈談談他喜愛的作家之一杜拉斯(Marguerite Duras)
(原文刊於《明報月刊.明月》2015年1月號)
杜拉斯的召喚
初讀杜拉斯,在少年稍過之後。但關於她的閱讀記憶總是青春的,或者因為杜拉斯總是青春的,而我又有點「稚相延展」,以為青春是可以不老的,只在文字之中,一晃眼的錯覺。
「不瘋魔不成活嗎?」有時真想把這句話問問杜拉斯(當然,與其說是「問」,不如說是將讚嘆變成一個問號)。《廣島之戀》的文字真是迷人的,這是我看過最動人的電影劇本小說。這可能是電影史上最亮麗最匹配的一次文學與電影的交碰。法國小說家杜拉斯(我不願意把她規限於「法國新小說」名下)X法國新浪潮左岸導演阿倫雷奈。二○一四年,一個誕辰一百年,一個於三月辭世,彼此都創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鐘,最後一口氣,到這境界,生命與創作已不可二分。生命的蠟燭兩頭燒,有些創作者可一點也不短暫;創作消耗生命,但也有理由相信,是文字和影像給人生以保鮮和續命,唯一可與死神在下奕時將時間延擱的,不是意志,不是身體,而是藝術。
早前香港藝術中心上映《廣島之戀》,在門前碰到影評人李焯桃和朗天,他們說:「還來看?」(意思是,這電影應該早看了,現在來看的多是新時代戲迷),我笑曰:「播幾回看幾回。」非常堅執地相信,大銀幕的隱喻即為:應該相信,一些東西還是大於生命的(larger than life)。看罷又翻開了《廣島之戀》來看。今回決定把它一段文字拐帶進自己創作中的一個長篇中:
你害了我。
你對我真好。
我們將懷着滿腔誠意,問心無愧地哀悼那消逝的太陽。
我們將沒有別的事情要做,惟有哀悼那消逝的太陽。
時光將流逝。惟有時光流逝而去。
然而,時光也會到來。
時光將到來。到那時,我們將一點兒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麼使我們倆結合。那個字眼將漸漸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。
然後,它將消失得無影無踪。
我總是對如魔如巫如迷如離的東西有所沉溺。永恆的青春、浩劫與深淵。近日再看了她的《勞兒之劫》,今回是看英文翻譯的。The Ravishing of Lol Stein。
秋季時節,一個舞會現場。一場訂婚儀式的晚夜。十九歲的勞兒與二十五歲的米高將展開一段人生的新路程。現場樂隊中場休息,舞池空蕩。一對謎樣的母女現身舞場。母親瘦削,一身黑衣如巫魔般,一個眼神就把那未婚夫魂魄奪走。未婚夫面色突然蒼白,突然不再是他原來所是,痛苦淹至,但同時雙目發光,勞兒靜默地目睹其中的一切變化。米高邀勞兒共舞,他知道,這將是跟勞兒──在神秘女子出現之前他還認定將是他妻子的勞兒,人生中的最後一舞。舞罷,再舞一曲,未婚夫將屬於別人。未婚夫轉而邀謎樣女子共舞,他們跳著,抽離於周圍所有人之間,二人幾乎無話,而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。一切將在日出前完結。一夜之間,年輕米高老去,追上了巫魔女子,而勞兒將一夜衰竭。日出,勞兒目送未婚夫與黑衣女子離去,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Ravissement (ravishing)這字是難譯的,既有掠奪,也有迷醉之意。舞會之終結,創傷之原點,浩劫點與耗竭點重疊,卻又不能不說是,生命能量發光的絕對時刻。受竭劫所附的Lol Stein奇異地年輕。瘋狂如同智慧一樣。我懷疑我也曾歷經此劫。
於是我一再記起杜拉斯的《寫作》。「身處一個洞穴之中,身處一個洞穴之底,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,這時,你會發現寫作會拯救你。」我把這種不斷探挖內心隧道至最深處的書寫者稱為「洞穴癖」。如果我也成為其一,少不了杜拉斯的召喚。寫下以下一話,謹此作結:「從此心裡面有一個不能填補的洞。越開越裂。我不斷往洞裡投下文字,以期把它封住,但文字像石頭墮進無底深潭,無望,無回聲,無所謂擊落,也無所謂粉碎。自此我真正的明白,何謂深淵,永恆不能填補的洞。我與心靈的洞長居,長對,長相廝守,長相困住。如果我能走進那個洞裡,也許走到盡頭我能找回你,你的一團泡影。」